现在想来,皌和我的命运本该是两条既不平行亦不相交的线。若不是因果的扭曲使我不得不离开卢米尼亚,并以此为契机踏上羁旅的话,我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与她相遇。
有缘之人,鉴于我没有时间在自己无趣的前半生上浪费笔墨,请原谅我无法在此书上书写太多关于作者本人的事情。如果你因为这些文字对我的生平产生了兴趣,你只要知道我是卢米尼亚的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想必关于我的一切都能在各类史书上查到。话虽如此,我想我只需向你描述一下我在那众所周知的事件中——卢米尼亚王国的瓦解——扮演的角色、表演的戏码,你自然就会明白我只身离开祖国的原因了。也或者你早就对此心中有数,因为在你的时代,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这个名字可能已经臭名昭著到被写进了每一本历史教科书里。
临海的卢米尼亚是一个蒙受自然恩惠的王国。倘若那些学者们硬要给婴儿的幸福也分出个三六九等的话,那么「在卢米尼亚的黑土地上降生」将理所当然地拨得这项头筹。气候温和湿润、鲜有灾害的这片肥沃之土,是海和四季共同的宠儿。
尽管第二纪元三千四百一十年是个公认的多事之秋,卢米尼亚的人民还是幸运地得以安稳度过年初。在神圣挽恩帝国的神圣远征军还未靠近卢米尼亚的国境之前,人们只是浑然不觉地重复着熟悉的日常生活——像每个以农业为生命线的国家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男耕女织,丰衣足食。
我犹记得那一日的光景。彼时,四月初至,春意盎然,又正值播种祭召开不久。由于祭典期间平民会被允许在王都内进行贸易活动,人们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涌入街道,撑起摊帐叫卖各自的货品。旅行商人从遥远地域收集来的奇珍异宝吸引了贵族人家的注意,劳作者们的收获物则为王都的住民平添了几分采购的乐趣。农夫大多满载着惹人喜爱的冬马铃薯和薰衣草干花,这些象征富饶的作物为王都捎来了一年里首道丰收的喜讯;海洋的渔民和河流的渔民带来多样的渔产,他们将摊帐比肩接踵地挤在一起,然后用直爽的民间语继续祖先们留下的未完的胜负,在争论出海产河产到底孰优孰劣前绝不罢休;养蜂人摆出第一批蜂蜜以换取本金,火兰、梭槐等优良蜜花的花期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如期而至,他们会用赚来的钱置办工具,在祭典结束后返回蜂场,趁着之后的黄金季节辛勤劳作,这样冬日就能和家人围着壁炉悠哉地取暖。播种祭自古便是卢米尼亚最重要的节日,人们聚集在繁华的王都,共同庆祝这举国盛事,他们虽来自大陆各地、从事截然不同的劳动,却在此共享同一份喜悦。每年的这个时节,卢米尼亚人都将或多或少地分得这份喜悦,因为节日的朝气会随着人们满载而归的笑容散落至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
话虽如此,被战争打扰的播种祭却着实让人难以尽兴。自南方而来的人们之间流传着难民和逃兵的见闻,旅行商人在为卢米尼亚带来异乡珍品的同时,也带来了让人恐惧的战争的消息。神圣挽恩帝国即将攻打卢米尼亚的传言很快就传遍王都上下,不久也会传遍整个卢米尼亚。战乱的阴云于是笼罩了这片与世无争的黑土地,在祭典喜气洋洋的盛况之下,不为人知的灾难正在酝酿它的力量,只待时间一到,便倾巢而出,荼毒生灵。
只是人们对此不以为然,庆典也不为所动。除了偶尔会有人顾虑身在军队的亲人的安危以外,有关战争的风声也不过是卢米尼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却远不能引发他们的恐慌。比起这些,他们更担心年内会不会又有山洪毁了自家的庄稼,或是糟蹋了一片优质的渔场,把性喜垂钓的老爹气得跳脚。人们只感到不满和怨愤,认为战争的乌烟瘴气糟蹋了播种祭的氛围,让年仅一次的祭典变得不尽人意。
毕竟,在人们眼中,但凡他们的先知还守护着卢米尼亚,这个国家就与苦难无缘。
播种祭的第三天,攻陷了南方邻国的神圣挽恩帝国向卢米尼亚呈上了一纸《圣战宣言》,不详的预兆随即化为现实。卢米尼亚第一时间拟定的求和协议了无回应,双方自此进入交战状态。两国会战的消息很快扩散到相当广的范围,传信者相继送来了无数信件和急报:远嫁国外的王亲或是国内贵族们表示担忧的抒情信,驻扎边境的将领们的调动申请、请愿信,贸易友好国单方面撕毁协议、断绝关系的告知书……加之神圣远征军日渐逼近的重压,卢米尼亚王宫瞬间乱作一团。
参考历史,此时一场一边倒的战争已是在所难免。但如果当初卢米尼亚和神圣挽恩帝国以常规方式交战,这种行为就连战争都称不上,而是单方面的屠杀和吞并。当时的卢米尼亚拥兵三十五万,其中大部分由铁步兵、奏灵步兵、弓兵、轻重骑兵等通常兵种组成,敌人则是歌世大陆第二大国,是摧枯拉朽的五百万大军,包括戒律骑士二十万骑,戒律牧师十万人,他们曾隶属歌世大教廷的圣卫军,掌握着神赐术式,是当时公认最强大的两类兵种,足可以一当十;而作为主要战力的帝国正规部队,则装备精良,配置合理,补给充沛,无一不是精锐之师,堪称天灾,势不可挡。面对如此一支军队的迫近,卢米尼亚的一众参谋简直计无所出,只因这种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他们能做的只有在参议桌前抓耳挠腮,或者愁眉苦脸地望而兴叹,总之是一筹莫展。
——我的意思是,做出一筹莫展的样子。顾及颜面和俸禄,他们也不好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无能为力。
实际上他们根本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经验告诉他们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即便他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卢米尼亚也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段战争岁月。
毕竟,在他们眼中,但凡他们的先知对卢米尼亚的忠诚未变,这个国家就不会灭亡。
播种祭的第五天,我收到了来自国王陛下的传唤。那时祭典还远未结束,王都内仍是人声鼎沸。话虽如此,我不得不为了节约时间取路中央大道,即便这里人流如潮,却是能以最快速度前往王宫的通路。我将脸整个藏在了风帽的阴影里,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但我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辨识度——我还没能通过王都的外城区,就已经被几乎所有人认了出来。人们发觉了我的到来,随即喜出望外地在我身边簇拥成环。卢米尼亚的播种祭有着一项用薰衣草为他人洗礼的风俗,那天正值进行这个仪式的日子,他们误以为我是来接受洗礼的,就一边用恭敬的态度问好,一边向我撒来祝福的薰衣草。一位老人将手工制的精致香袋塞到我手里,含糊不清地低语起赞美我的话。为了让他安心,我友好地回握住那支沧桑的、颤巍巍的手,另一只手则捧起香袋嗅了嗅。缭绕鼻腔的是熟悉的薰衣草香,卢米尼亚黑土的朴素芬芳在和一缕海风捉迷藏。
不久,人们善解人意地让开了道路,我就在薰衣草的细雨里继续前行。我环视四周,判断这里并非演讲的最佳地点。我不能草率地回应人们的热情,只好暂且低下头一语不发。令我费解的是,不论我压低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去忽视周围的声音,人们炽热的目光总能融解空间的隔阂,将心灵的热量直接传递至我的灵魂。他们欢唱播种赞歌,高唱卢米尼亚的卫国史诗,即使战争一触即发,卢米尼亚的人民却依然如故。他们民风淳朴,团结一心,热心快肠。他们担心战争的到来,只是出于对纷争的厌恶,绝非因为担忧祖国会遭受溃败。他们不会受到战争左右,只因他们对那个人有着无穷的信心。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但凡他们的先知还在这里,卢米尼亚的国旗就将永远飘扬在这片繁荣的土地上。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不知谁先喊出了那个人的姓氏,压抑许久的人们终于遏制不住涌上喉咙的热血,当即一呼百应。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卢米尼亚世代相传的民间语构成了圆润悠扬的三段词,遂乘上海啸般的声浪,在这片喜庆的天空下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人们深知卢米尼亚即将面临一个强大侵略者的威胁,他们却不悲反喜,为能够有幸见证一段伟大的历史而激动不已。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因为那个名字的拥有者,足智多谋的第一参谋、伟大的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又将屡出奇谋,化险为夷,为他的光辉事迹添上新的一笔。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现在,神策的奥纳西斯第一参谋就在他们身边,战争的阴霾又如何为非作歹呢?它早就被激昂的呐喊声吹到九霄云外了。
「Vor LadouAunahis!」
「Vor LadouAunahis!」
我真是百口难辩。我该怎么才能向他们解释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并不是什么先知,而只是个和他们一样被人生玩弄于股掌的可怜人呢?
哦,有缘之人,这是那可恶的人生和我开的又一个玩笑。卢米尼亚哺育了我,我曾为了报答它的恩情效忠于它,而当我用那些知识为它做出了一些贡献后,我就在人民的呼声中理所应当地坐上了第一参谋的位置。然而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因为什么成为了「卢米尼亚的先知」的——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先知,只是个被人生强行赋予了一些能力的倒霉鬼罢了。可人们就是这么喜欢拥护一位救世主,哪怕这个救世主只是个不幸的人类。就因为我创下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功绩,我便被推上了守护神的位置——想想这有多荒唐吧!那时的卢米尼亚,上至将领参谋,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是坚定地相信着他们敬爱的先知、善谋的奥纳西斯第一参谋。这次也一样,他们相信他将像以往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瓦解神圣挽恩帝国五百万大军的攻势。我想他们眼中的先知会这样做——
奥纳西斯第一参谋真是不孚众望:早在神圣挽恩帝国的军队开始靠近卢米尼亚的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制定了周密的策略,而他也早就为计划的顺利执行做好了一切铺垫,一旦神圣远征军踏上卢米尼亚的领土,他就将掌控这场战争的走向,到时,所有不安和猜疑都将尘埃落定。
待到奥纳西斯沉默着随人流来到王都中央的喷泉广场,时机总算成熟。他选定一个地势较高的宽敞位置,举起右臂示意人们停步。他走出人群,步履从容地经由一段石阶踏上顶点,站在高处接受人们的仰望。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那位第一参谋一把扯下头上的风帽,傲然展示他的面孔,展示他的身份。他目视前方,让双目显得炯炯有神。他灼灼的目光仿佛在说:看吧!你们智慧可亲的奥纳西斯第一参谋就在这里,任何敌人都无法招架他的料事如神,哪怕对方是强大的神圣挽恩帝国!你们担忧战争会伤及卢米尼亚的安泰,为了证明那种担忧的徒劳,为了唤起你们内心的勇气,我,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你们神策的第一参谋来到了这里!现在,亲爱的人民,聆听我的呼喊吧:
「Noly Va Ruminea!」
繁荣永驻的卢米尼亚——昂首挺胸的奥纳西斯实在英气十足,他气沉腹间,底气满满地喊出卢米尼亚的伟大名讳。
「Vor LadouAunahis!」
智慧的奥纳西斯参谋大人——人们兴奋不已,用比以往更响亮的声音高喊那句赞词。
「Fercei Sazy Glanci!」
黑土地的作物欣欣向荣——他骄傲地赞美祖国。
「Fercei Leno Jyulondi!」
黑土地的人民蒸蒸日上——人们自豪地齐声回应。
「Va Cia Qaning!」
我们虽热爱和平——他挥手指向天际,那下面的一切都属于卢米尼亚。
「Va Uwia Medi!」
但我们不畏战争——人们看向他们的疆土,爱国之心满溢胸膛。
「Va Eti Asaro! 」
犯我疆域者——他愤慨地举手攥拳。
「Va Je Henaya!」
皆逐之——人们也愤慨地举手攥拳。
「Urneclidusa!」
团结一致——他沉默三秒,用有如吟唱咒语般的长音向人们呼吁。
「Pelanhondo!」
长盛不衰——人们整齐划一地喊出这荣耀的词汇,喊出胜利的决心。
「Noly Va Ruminea!」
「Vor LadouAunahis!」
所有人的情绪都在这战吼般的呼声中高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闻风而来,纷纷加入这光荣的队列。亲切的奥纳西斯第一参谋向他们露出微笑,继续前行。人们虽将他围住,却又不约而同地保持将近一姆的距离,他们蜂拥着他走在中央大道上,就好像一条护送着树叶的溪流。其他人站在溪流的两岸向他招手,并将各种果物、服饰从他们之间的上空如彩虹般相互抛掷传递。时而有人退出溪流,时而有人汇入溪流,惹人喜爱的奥纳西斯的身边来去了一波又一波人,在他头顶来回纷飞的东西也变得千奇百怪。他同样感到喜悦,就在一位农妇的篮子上留下一枚金塔卢,再拿走其中的一个苹果。他大咬一口多汁的果肉,惹来人们一阵欢声笑语。他扶起一位被人流撞倒的男孩,为后者掸去身上的尘土。他摘下从头上飞过的一朵雏菊,将其不留痕迹地别在一位乡下少女的耳朵上。人群越聚越多,欢笑声越来越高,人们的热情却远未达到上限,热诚的奥纳西斯的心情也不禁高昂起来,便和人们一起欢唱歌谣。直到他来到皇宫前,人们才终于自觉地停下脚步。他心情激动地和戍守在大门的两位近卫军士兵打招呼,向他们手舞足蹈,要不是因为他们身着厚重的烨钢盔甲,他差点就上去邀请他们共舞一曲播种赞歌了。士兵们似懂非懂,却也向他回以了一个比微笑要夸张、真诚许多的笑容,并使劲地点了点头。
伟岸的奥纳西斯第一参谋转身向人们振臂高呼,人们的热情就达到了顶峰。在人们的目送和再次响起的赞词中,他器宇轩昂地走进皇宫大门,好似正走向一场必胜之战。奥纳西斯被人民那朴实的热情彻底感染了。他血脉偾张,恨不得立马让那些敢于侵略卢米尼亚的敌人们去见鬼。他径直走向皇宫深处,一步不停地赶到参议厅。他向敬爱的国王陛下和坐席上苦于商讨种种事项的共事者们迫不及待地行过礼,便开始讲述他的忠言奇谋。他摊开地图,指点江山,调兵遣将,解释要怎样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地形,将所有可能的局势一一列出。众参谋将领听后无不直呼天策。战争开始后,他身先士卒,将五百万神圣远征军完全摧毁。他又一次拯救了卢米尼亚,甚至还让北方的诸多国家免于灭国之难。他还做出了怎样怎样的壮举……
——如果事情可以这样发展,或许我就不会离开这里了吧。我站在参议厅前这样想到。
哦,我知道了,闹剧就到这里,到此为止。老实讲,我着实佩服自己精湛的演技,可当时我是的确没法继续滴水不漏地演绎卢米尼亚的先知这个角色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保持那完美的姿态,尤其是当我想到自己之后不得不做的一系列事情时。
有缘之人,你应该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鉴于你可能不满于史书上一笔带过的描述,或是想要了解所谓的真相,我认为我还是有必要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写在这里。
我当然没有做出那些壮举。记得我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以感受自己的心境。一如往常地,我的内心波澜不惊,如同机械。
推开参议厅的大门,我看到了预料中的出席者。国王陛下一语不发地坐在首席,应召而来的诸参谋则按照任职大小依次落座——无一缺席,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他们围绕凌乱铺散在参议桌上的地图争吵不止,有成对对峙的,有涨红脸批判多数人的,也有反过来群起而攻一的。他们画着潦草的红色笔迹标出无用的策略和行军路线,守着看似很有道理的理由固执己见,本应秩序井然的参议桌显得一片混乱。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座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他们看上去正为与神圣挽恩帝国的会战及卢米尼亚的存亡焦虑不已,其实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上。他们的争论不过是为了确保各自的利益——他们可不想让自己的封地变为战场,并因此失去今年的税收。他们不在乎别人的策略,甚至不在乎自己的。他们只是在等待他们无往不利的先知,等待他那句尽在执掌的「无需担心」。
这不,我这就将他们渴望的东西带来了。如果不是考虑到场合,兴许我会打趣地对他们这么说:瞧啊,你们的第一参谋大人已经登场了,之后只要将所有问题交给我解决便好。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所有人都在发觉我的到场后噤声。我先向国王陛下行过礼,再走到与坐于正位的国王陛下相对的参议桌的一端,朗声道:
「诸位,情况大家都已清楚,仆便不再浪费时间多做说明。如今卢米尼亚实乃存亡之际,仆将恪尽第一参谋的责任,为守护卢米尼亚的繁荣不遗余力。在仆发表仆不成熟的一得之见前,希望诸位亦能无所不言,集思广益,共渡难关。」
我话音未落,众参谋便争先恐后地开始他们最擅长的溜须拍马。
「您谦虚了,奥纳西斯公爵。除了您,我已想不到还有谁能为卢米尼亚解决这燃眉之急。」
「诚如塞雷西德公爵所说。若是连奥纳西斯公爵都束手无策,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便是诸多吹捧卢米尼亚的先知的发言,这已经成了例行的寒暄。我依循惯例等待了一会儿,在那些花言巧语的声音减弱一半后适时地说道:
「既然诸位都对仆寄以厚望,只愿仆能不辱使命。」
我围着参议桌开始缓缓踱步,按照事先想好的台词切入正题:
「仆认为,歌世大陆安泰已久,除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革命分子,没有哪国的民众会支持侵略行径,而侵略一旦丧失民众就无法成立。但神圣挽恩帝国是一个宗教大国,人民全都对歌世大教廷的福音笃信不疑,神圣远征军打着歌世大教廷的旗号,以圣主歌世的名义进行战争,向百姓声称他们的战争是为了规诫异教徒,散播圣主歌世的恩典,以此收获了绝大多数民众的支持。不论对方的政体和信仰是什么,他们几乎都能找到充足的大义名分挑起圣战——那封『圣战宣言』想必诸位也都过目了。」
我顿了顿,观察是否有人对我的行为升起疑心。可我的共事者们现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卢米尼亚的先知能否解决这次危机?看着他们面色凝重、担忧着自己那宝贵财富的样子,我只得暗笑自己多虑,再次叙述起来:
「相对地,挽恩的民众也不会支持无端的侵略行径。根据这四个月的情况来看,只要对方态度诚恳,他们也不会冒着失去民意的风险以武力摧毁对方再加以占领。」
「奥纳西斯公爵的意思是,与神圣挽恩帝国讲和?」
「议和协议被忽视的现在,讲和已是不可能了,根据斥候的情报,对方教团此前早就将卢米尼亚塑造成典型的『异端国家』,国内对攻占卢米尼亚一役实属万众一心。而以卢米尼亚如今的国力,恕仆无礼,即便应战,仆认为正面战场也完全没有胜算。」
整个参议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就像含着一段半生的苦瓜,而我之后的话就将决定他们是会咬破它尝到苦水还是会将它吐出来。
「不过并非全然没有化解之策。诸位无需担心,仆已将万事安排妥当。只待神圣远征军踏入卢米尼亚的领土,这场战争就会自行瓦解了。」
哦——有缘之人,你根本无法想象当时我的共事者们的神色有多么奇怪,以致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是……对了,就像是他们上一秒还在妻子的墓前哭丧,下一秒便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梦境一样。我简直怀疑他们个个都接受过戏剧方面的专业训练,不然又怎能将表情收放自如到这般地步。
「若如此,可否请奥纳西斯公爵为我等尽述详情。」
「当然。但在那之前,仆还有三两琐事想请诸位静听。」
「奥纳西斯公爵但说无妨。」
我环视我的共事者们,戏谑地看到了意料中的景象。会议一开始那大难临头的惨样一去不返,参谋们明显放松了不少,其中不乏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的人。这也难怪,王国参谋岂是泛泛之辈。他们可不傻。既然这桩麻烦已经由第一参谋大人接手,接下来只要舒服地坐在那里保持洗耳恭听的姿态便可。
能进入王国参谋团的都是明白人,看着他们如嗷嗷待哺的雏鸟般翘首以待的样子,我真为这些明白人感到抱歉。如果他们能事先知道所谓「三两琐事」指的是何物,可能就不会这样满心期待了。要知道我接下来的几番话几乎将他们昂起的脑袋按到了地上。
「既然参谋团全员无一缺席,就请允许仆按照席间次序一一道来。首先是马修斯公爵。」
「悉听尊便,奥纳西斯公爵。」
马修斯公爵正襟危坐起来,俨然一副临危受命的肃穆神情。
「关于您暗中提高税收、复用并压榨田奴一事,民众的诉讼都在这里了,不知您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素来道貌岸然的马修斯公爵瞬间面如土色,他一只眼瞪得**,另一只眯成一线天,看上去颇为滑稽。哦,那可不是王国参谋应该露出的表情。
「请、请等一下,这到底是……」
「是的没错,如您所想,您的威胁并没能管住所有人的口风,一位农夫不远万里来到王都,向仆揭露了您的罪行,据说您的横征暴敛已经饿死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遗憾的是,这位一无所有的农夫很快也因疾病含恨而终了。」
「您说笑了,奥纳西斯公爵,我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国王陛下赐予的封地上……」
「对,毕竟您可是严厉禁止封地内的农户进入驿站的。仆知道这很不可思议——那位农夫将所有家当换了盘缠,徒步跨过了这一千多姆的路程来到王都,实乃毅力可嘉。」
「您、您是怎么……」
「您封地的农业产值确实大有提升,但这其中通过谎报和压榨得来的又有多少呢?仆虽愚钝,但这种程度的骗术稍加调查还是能够识破的。」
马修斯公爵的五官几乎拧在了一起。半生苦瓜的汁水看来的确苦涩难耐。
「巴莱姆将军。」
「您请说,奥纳西斯公爵。」
我看向将军,他的嘴角残留着幸灾乐祸的笑意,透出显而易见的——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于我而言实在再明显不过——有恃无恐。
「不知那些军资是否讨到了邻国公主的青睐呢?如果这桩喜事已成,还请您不要吝啬,向在座的诸位传达喜讯,届时也请务必邀请仆出席您的婚典。」
风流倜傥的巴莱姆将军微微一笑:
「我很喜欢您平日那些有趣的玩笑。但如今卢米尼亚正面临危机,此处又是国王陛下御前,能否请您暂且收敛一下呢?」
「仆也很喜欢猎犬,威风凛凛,孔武有力。只是仆实在厌烦它们的叫声,又闹又响,刺得人脑仁生疼。所以,算仆求您了,巴莱姆将军,如今卢米尼亚军队装备落伍、难以对敌,此处又是国王陛下御前,能否请您暂且收敛一下呢?」
「……奥纳西斯公爵,您这玩笑未免有些过火。」
「是吗?您认为认为仆在和您开玩笑吗?」
「当然,因为我不知道您为何指责我。关于军资,我一直遵循您先前的嘱托,将分配的款项全部用于新式符文武器的生产。」
「您认为只要从邻国那里弄来一些简单的符文武器,就能以此充数吗?」
听到这儿,巴莱姆将军从容不迫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崩溃的迹象。
「我认为这是您多疑了,我敢打赌我军的装备全部都是由您亲自设计、自行生产的新式装备。」
「您觉得仆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吗?还是说您认为仆会因为您手握卢米尼亚三分之一的军队就容忍您的所作所为呢?」
「您、您怎么能如此怀疑我……!」
「那么需要仆拿出证据吗?」
「若军内装备真如您所说出现了滥竽充数的情况,那么我想这肯定是生产流程中出现的问题,之后我会立刻去调查,但请您收回您的发言!」
「不必了,仆已经替您调查完了,六十万组所谓的新式装备中大约有四成来自邻国,其余的不乏赶工的粗制滥造品。仆还去找那位公主谈了谈,她确实是为国色天姿的女性,难免您会如此倾心。」
「荒谬……简直荒谬!」
「对了,仆确实喜欢猎犬,但它们发起情来难免六亲不认,说起来这点也让仆一直很头疼。」
「够了!奥纳西斯公爵,即便是您也不能如此出言侮辱我!」
「也就是说,您承认您的罪行了,巴莱姆将军?」
「那个是……!」
「好了好了,犬吠听多了实在叫人厌烦,想必在座的诸位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举起手示意我的共事者们,这些明白人总算意识到了大事不妙。他们已经没人能放松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了。
「接下来——敬爱的尤利塞斯公爵。仆无法想象若是卢米尼亚缺少了您,那些贪污腐败之人将肆意妄为到什么地步。仆知道,您博闻强识、治财有方;您一向厌恶奢靡之风,平日俯拾仰取;您心系百姓,扶贫救困,深得民心。国王陛下当初对您的清廉和才干赞不绝口,继位后当即将管理国库的重任托付于您。几年来,您恪尽职守,财政上的风吹草动皆无法逃过您的监管。仆一直认为,卢米尼亚今日的安定与您昔日的奉献密不可分。」
我看向年过半百的尤利塞斯公爵,向来清正廉洁的他却胆怯地低下头一语不发。他是个聪慧的人,自然明白我在此提到他的原因。
「但仆还知道,您亦身为人父。小尤利塞斯公爵是您最后的血亲,也是唯一的弱点,因此,当您得知独子的生命受到威胁,就算是您也难免有所动摇,这一年来国库渐渐亏空的原因也就不得而知了。您说对吗,沃纳公爵?」
沃纳公爵肥硕的身体猛地一颤,将屁股下的座椅弄得吱呀乱响。冷汗顺着他剃得锃亮的头顶直流到土豆一样的下巴颏,一双和他身材呈现明显对比的细长小眼正骨碌碌地到处乱转,样子活像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过街老鼠。
「让仆来想一想您的罪名,啊哈,还真是够多的。您不但雇佣流亡者挟持小尤利塞斯公爵,威胁尤利塞斯公爵坐视您挪用军需,还和海盗暗中达成一致,多次协助这些窃贼躲过海峡卫兵的岗哨,放任他们劫掠城镇,您再用这些赃物的一部分进行非法贩卖。据仆所知,这一年来您以此获利了约莫十五万金塔卢。您不必惊讶,毕竟您坚实的盟友卡罗尔公爵已经把这份不义之财的具体数目告诉仆了。我想您一定已经知道卡罗尔公爵在和您共同从事这项勾当的同时还通过别的渠道到手了不少奴隶,兴许捞到的钱要比您多不少呢。嗯?卡罗尔公爵,您不会没告诉沃纳公爵吧?」
「奥、奥纳西斯公爵,您明明答应过只要向您坦白沃纳公爵的罪状,您就不会对国王陛下透露此事……!」
「这可不行啊卡罗尔公爵,商重利不忘义,据仆所知,透支的诚信可不是二十几万金塔卢能买回来的。」
觉察到沃纳公爵的恶毒视线,卡罗尔公爵脸色铁青地低下了头。两位一丘之貉看来注定要分居两地了。
那之后我一一披露了所有人的罪行,从贪污腐败到苛捐杂税,从几桩冤案到谁与谁的夫人偷情,巨细无遗——当然,关于我的共事者们的罪则远远不止如此,我就不在此过多赘述了。
我环视整个参议桌,环视这些衣冠靓丽的贵族,他们无一不避开了我的视线,好像和我对视就会暴露他们见不得人的丑行。
「仆不过是在灵维里沉浸了一年不到,诸位便做出如此行径。在仆专心研读的这段时间,倘若诸位能克己奉公、谨记我的嘱托,而不是避劳就逸、贪污腐败、行尽荒淫奢靡之举的话,兴许仆就不会在醒来后看到一个内忧外患的卢米尼亚,而是一个拥有更坚实的民众基础和一支精锐军队的卢米尼亚,那样即便敌人是神圣挽恩帝国,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看来卢米尼亚的衰微乃注定之事,神圣挽恩帝国的进犯只不过是将其提前了一些时日而已。」
我还没有到达计划中的位置,便一边说着这些信手拈来的场面话,一边保持本来的速度踱步。
「这一年来,仆也算有所顿悟。不瞒诸位说,仆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费劲心思揣测诸位的想法,厌倦了绞尽脑汁和诸位争权夺富,厌倦了像看小孩一样监视诸位那幼稚不堪的偷鸡摸狗之作为,厌倦了在这陈腐的地方,矜守贵族的繁文缛节,操着怪里怪气的语气和诸位废话连篇。」
一阵沉默后,不知是谁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呢喃道:
「就……没有办法了吗……?」
「仆说过了,当然有办法。虽然这是一个断臂之策,但仆想诸位肯定会理解仆的苦衷吧。」
我在国王陛下的御座之后停了下来。语毕,我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将冰冷而锋利的刀刃抵在国王陛下的颈间。
参议桌顿时一片哗然,在座的众参谋无不大惊失色。
「奥纳西斯公爵,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沃纳公爵所见,挟持国王陛下。对您而言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奥纳西斯公爵,您用恶劣的玩笑中伤诸位参谋,我们大可不计前嫌,可您对国王陛下行此无礼之举,成何体统!」
「玩笑?包括仆方才所言在内,马修斯公爵认为仆哪句话是开玩笑呢?」
气氛在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后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为了防止谁冲动的行为搅乱了计划,我适当地将匕首远离些许。
「好了好了,诸位无需紧张,只要诸位不轻举妄动,仆就不会伤害陛下的贵体。」
「简直是胡闹!」
「巴莱姆将军,如果仆是您,仆就会把您手中的术式中断。相信诸位都认得这个符文,还请不要行冲动之事。」
我抬起左手,向所有人展示悬停在食指尖的那道鲜红如血的印记,再将之挥到面前的空气中。印记很快便在国王陛下的心口处贴合、消失无踪。
「死、死奴咒……!?」
「明察,卡罗尔公爵。关于这道您对偷运的奴隶使用的符文,想必不用仆再做多余的说明了。诸位需要明白的只有,自这个符文启动的那一刻起,一旦仆的心脏停止跳动,国王陛下的灵维也将随之灰飞烟灭。届时,恐怕没有后继者的卢米尼亚将雪上加霜,诸位也不得不在战时举办国葬。所以现在,请诸位放轻松,坐在原位就好。」
「竟敢用如此污秽的符文要挟国王陛下……!」
「到底是什么时候……?」
「非常好的提问,沃纳公爵,但事实上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玄机。在诸位对仆的发言提心吊胆的时候,仆便在暗中开始写灵了。只可惜,比起国王陛下的安危,诸位似乎更在乎自己的地位和财富会不会受到威胁,仆这拙劣的奸计才幸而得逞。诸位行事向来谨小慎微,放在平日,别说写灵引起的异常了,即使是一丝魂灵波动,诸位也一定能够及时察觉。还是说诸位已经愚昧到如此境地,天真地认为仆没有把刀指向国王陛下的可能?」
「请等一下,奥纳西斯公爵!我知道智慧如您绝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等行径,还请务必给我等一个解释!」
「解释?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尤利塞斯公爵?哎呀,说来挽恩的战争公主还真是慷慨又明事理,谈判刚开始仆就和她达成共识了。只要给他们行一点方便,卢米尼亚就能免受战乱之苦,这天大的好事,仆何乐而不为?」
众人皆瞿然而起,有人碰倒了座椅,椅背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圣主歌世在上——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你竟然私通敌国……!」
「所言极是。但仆能挽救卢米尼亚于水火,诸位呢?除了啃食这个国家的根基,为了一己私利之外贪婪索取以外,诸位还能做什么?期待仆,然后坐享其成?」
「强词夺理!」
「那么请您来讲一讲您的高论,巴莱姆将军,是不是拿着军资讨好一下邻国的某位公主,卢米尼亚就能幸免于难了?」
「你——」
「原谅仆必须打断您,巴莱姆将军,因为仆实在不想再听犬吠了。现在,请允许仆失礼地终止本次愉快的讪牙闲嗑,也感谢健谈的诸位又为仆争取了这么多时间。」
我抬起指尖那蓄势待发的紫色符文——「阿瑞恩泥沼」,一个深受战地写灵者推崇的压制术式,可以暂时性地封锁多个目标的行动。虽然不借助媒介使用起来有些费时,但那是以身处战场为前提。在如此安全的情况下慢慢勾勒符文,我的共事者们为我拖延的时间已是绰绰有余,这符文已经足够将他们困在这里至少三刻。
魂灵能量藉由符文发挥了作用的下一刻,无形的力量封锁了所有人的动作。一时之间,在场的人马上意识到这场背叛的戏码最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你疯了吗,奥纳西斯!」
「您说的不全对,塞勒亲王。仆只不过是在用自己草芥般的微能履行身为第一参谋的义务罢了,怎么能叫疯呢?如果您执意要指责我,还请另寻措辞。」
「奥纳西斯公爵,务必三思啊!您若是一意孤行执此下策,卢米尼亚的王室该怎么办!这个国家的未来又该怎么办!」
「卢米尼亚将安泰依旧。这样的未来还不够吗?」
「但那是——」
「安静。」
「陛下……!」
「安静。」
国王陛下——赐予我荣誉与地位的国王陛下,威严地重复了他的命令。我的共事者们除了用不尽相同的脸部动作来表达愤怒和慌乱以外,只能悻悻地保持沉默。
我再次感受了心境,却只能感到死人一样的沉寂。
「这就是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的选择吗?」
「让您失望了,陛下。」
「失望?不要妄自菲薄了。吾与汝共事多年,多少料想过今日。而吾也曾起誓,会永远相信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的真诚,永远尊重他的选择,无论他所言所行为何,都永远不去怀疑他的正确性,即使现在也不例外。」
我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低沉冷静,不怒自威。那是国王陛下的声音,是卢米尼亚一国之君的声音。
「现在,吾问汝,神策的天才,卢米尼亚建国至今最伟大的谋士,吾敬爱的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汝是否清楚后果?汝一生都将背负这份罪孽,汝会失去支持汝的人民,失去汝的归所,汝叛徒的骂名直到死后也无法抹去。对汝而言,即便如此也无妨吗?」
「仆并不在乎这些。如果这样做是正确的,仆无怨无悔。」
「这样啊。」
大概是笑了吧。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温和而随性,带着平静的笑意。那是尼克勒斯·卢米兰纳的声音,一个爱好和平的年轻男性的声音。
「既如此,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后的对话了,阿飒。谢谢你至今为止为卢米尼亚所做的一切。」
「仆只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写灵术普及、工农业革新、奴隶制废除、固若金汤的版图……如果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何这三千年来只有你能做到?」
「惶恐之至。」
「事到如今就不要用那种口吻了。」
「仆不擅长这种场合。」
「我知道,你就当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他深吸一口气,摄入空气里那些一去不返的陈年往事,让它们像烟草一样在肺中弥漫。
「你已不是人类了,阿飒,至少你的内在不是。但我只是一介人类。」
「这没什么不好。」
「也许吧。记得你在那场晚会上邀请我一起铸造卢米尼亚的繁荣,那时我确信自己找到了交心之友,一个和我相似的人。」
「仆一直是您的友人。」
「但我不是。我满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有资格成为你的友人。我发现我错了。我总是向你汲取,却无法满足你的需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这不重要。」
「可你的样子让我心痛。真希望我能给予你你真正渴求的东西,阿飒,真希望我能填满你灵魂中的空洞。但我不能,全世界或许都没人做得到。」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
「我一直隐隐有这种预感。你的才能太过优异了,在你十一岁那年向仍是第二王子的我进策时,我就明白你总有一天会触及知识的顶点。那时你将不屑名垂千古和荣华富贵之流,你会去追寻某种太过高远的境界,高远到我无从理解,只能目送你远去。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期望内心会产生那么一点波澜。但是没有。胸腔内的那颗器官虽在跳动,它的内在却不过一摊死水。
「……抱歉。」
「为什么?」
「仆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这不重要。阿飒,除了惋惜无法与你相见以外,我只感到欣慰和满足。关于我的记忆会成为你的一部分,这已非常足够。就让我用生命来证明你的远见吧,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语毕,他仿佛了无遗憾地闭上了双眼。
「再见了,阿飒。不管你将去往何方,多保重。」
「……」
我不再多语,只因我不想用我那张诡辩家的嘴侮辱他。我向来都是有所自觉的:于我,无言才是最崇高的尊敬,沉默才是最真诚的道别。
我面不改色地将匕首送入了他的脖颈,没让一滴血液弄脏洁白的大理石地板。我围着参议桌绕行一圈,在阵阵哀嚎中挨个抹除了所有在场者的性命。
——第二纪元三千四百一十年四月五日,那是我在故乡度过的最后一日,那一日我为了行使一件正确的事,不得不选择背叛我的国家。
自那以后,一股黑色的浪潮便在我的内心不停波动着,失去情感的我起初并不清楚它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名为「孤独」的绝望。
我怀着一丝希望一路向北,四处游历只为找寻一个缥缈的奇迹,在这遥遥无期的旅行中消磨了三年时光。最终我踏上了极北帝国厄兰诸塞的土地,在它宏伟的王都凡冬稍作休憩后,我鬼使神差地做出了那疯狂的决定——前去探索喀纳斯冰原的苍龙之巢,一个人类绝不能踏足的禁地。我为了缓解内心的空虚早已不顾一切:这趟旅行要么让我大开眼见,收获足够我咀嚼几个月的未知,要么让我暴尸荒野,一死了之。
可谁会想到这一切将我引向了皌呢?
我诞妄的生命的轨迹,就是在那时拐入了一派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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